大清子民該如何把握愚民與順民的尺度？

“愚民”與“順民”這兩個詞恐怕是最容易被混淆的兩個詞，在很多人看來，“愚蠢”就意味著“順從”，因此，這兩者應當被視為一體，但事實上，“愚蠢”與“順從”之間卻有著一片看似近在咫尺，卻相隔甚遠的灰色地帶，倘使想要理解這片灰色地帶，乾隆十六年山西介休王肇基的遭遇，應當算是一個典型的例子。

王肇基本來是直隸平鄉(xiāng)人，讀過幾年書，但一直沒有正式職業(yè)，和妻子老母流寓山西，應該算是無業(yè)游民。到了乾隆十六年，恰好是皇太后(也就是影視劇里的甄嬛)六旬萬壽，王突發(fā)奇想，寫了一首祝壽詩，還有一副壽聯(lián)，一并送到衙門里去，按照王自己的說法：“我獻詩恭祝皇太后萬壽，不過盡我小民之心，欲求皇帝喜歡的意思”，盡管詩文字句鄙俚不堪，但也算代表普通百姓對朝廷無限熱愛稱頌的拳拳之心，并且還主動為朝政提了不少意見，總之是希望大清朝越來越好，對這樣一個主動表忠心的臣民，皇帝應該怎么辦呢？

皇帝的答案很快下來，王肇基被定為“妄議國家事務”的大罪，被下在大牢里，嚴刑拷問。

王當然覺得很冤枉：“如今是堯舜之世，我何敢有一字訕謗，實系我一腔忠心，要求皇上用我，故此將心里想著的事寫成一篇來呈獻的”——面對這樣一個赤膽忠肝的臣民，按照一般人的常理，皇帝應該喜歡還來不及呢，怎么會舍得將他下大獄呢？

但皇帝的思維卻往往不循常理，要想理解皇帝的想法，就必須理解集權體制下權力的運行方式。集權體制下的權力作為一種資源是被壟斷的，只有統(tǒng)治者能夠擁有和分配權力，因此，權力的運行只能限制在一個皇帝認可的小圈子里，這也就是所謂的“政治規(guī)矩”，而王肇基作為一介草民，竟敢談論國家大事，這一行為本身就已經(jīng)觸碰了“政治規(guī)矩”的底線，因此，無論他是赤膽忠肝還是別有用心，在這套權力的邏輯里，他都是一個危險人物，如果皇帝僅僅因為他的忠心就對其優(yōu)容，那么毫無疑問就破壞了這一“規(guī)矩”，這就可能吸引更多的人來越過底線，所以，王肇基必須受到懲罰，以防止有人再敢起覬覦之心。

這恰恰也是“愚民”和“順民”的區(qū)別，“愚民”誠然無知無識，但也因此無法分清哪些是禁忌，哪些是底線，因此，他們很可能不知何時腦子一熱，像王肇基一樣突發(fā)奇想，去觸碰“規(guī)矩”的底線，對此，權力的邏輯是堅決打壓，并不因為他們的愚忠而心慈手軟：江西人劉震宇寫投獻《佐理萬事治平新策》，被定“妄議國家定制”處斬;劉德照抄錄《春秋建論詞》，凌遲處死;鄧文亮呈遞《戒淫說》、《戒暴文》，呼吁提高民眾素質，斬立決;劉皋投獻《供狀》，稱頌大清歷代先帝，充軍新疆;最有意味的是一位叫智天豹的術士，上《本朝萬年歷》，“見得本朝國運比周朝八百年更為長久”，下令“從寬斬決”。

實際上，正是這些赤膽忠肝的“愚民”占據(jù)了清朝文字獄的絕大部分，也是這些忠心耿耿的“愚民”最讓皇帝感到頭疼，他們存在唯一的作用，就是以自己前赴后繼的想當然的“愚忠”所招致的慘痛下場，來為“順民”做好警戒;隔三差五的用身首異處提醒他們何謂“規(guī)矩”何謂“底線”。

因此，集權體制最合格最理想的臣民不是“愚民”，而是“順民”，他們知道何時應該莫談國事，何時應該齊頌圣明，“規(guī)矩”和“底線”都牢記心中，絕不會愚蠢地觸碰它們，因此，皇帝才要時不時清理清理順民隊伍，找出那些“愚民”來殺雞儆猴，教導民眾如何做個好“順民”。

至于那個王肇基，如此一個主動出頭的“愚民”，下場當然就是作為用來儆猴的雞了。乾隆十六年八月三十日，乾隆皇帝下旨將王肇基“立斃杖下”：“俾愚眾知所炯戒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