漢武帝的人生悲劇 多疑引發(fā)的廢后殺子

獨掌大權半個世紀，漢武帝幾乎心想事成，文治武功彪炳千古，這是他“內(nèi)多欲”表現(xiàn)的一方面;而在另一方面，內(nèi)心的欲望又驅(qū)使他縱情于聲色犬馬。建元三年(公元前138年)，年輕的漢武帝開始微行打獵，他率領一幫侍從，自己號稱為“平陽侯”，夜出夕歸，行跡遍布長安附近，入山下馳射鹿豕狐兔，手格熊羆，馬匹踐踏莊稼，惹得百姓破口大罵。漢武帝索性圈地建成專供其打獵之用的上林苑，周長達三百四十里。他又性好女色，后宮中有宮女數(shù)千人，與之相比漢高帝、漢文帝、漢景帝的宮女不過十幾人[1]。

為了容納這些宮女以及滿足自己驕奢淫逸的生活，漢武帝又大興土木，建造柏梁臺、建章宮、明光宮等幾十處宮苑。人世間的一切已經(jīng)應有盡有，漢武帝幾乎畢其一生花費巨資求神仙長生不死之術，卻接連被江湖術士欺騙，甚至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騙子欒大，直到晚年才醒悟。

漢武帝的第一位皇后是姑母長公主劉嫖和堂邑侯陳午的女兒。劉嫖曾幫助漢武帝立為太子，陳皇后恃寵而驕，但十幾年沒有生子，又忌妒新入宮的衛(wèi)子夫，數(shù)次想害死她。陳皇后于元光五年(公元前130年)因巫蠱(一種用以加害仇敵的巫術)被廢。衛(wèi)子夫入宮后，已經(jīng)為漢武帝生育了三個女兒，并在陳皇后被廢除后的兩年，漢武帝29歲時生下了長子劉據(jù)，衛(wèi)夫子因此被立為皇后，七年后，劉據(jù)立為太子。衛(wèi)子夫年老色衰，漢武帝又寵幸王夫人、李夫人、尹婕妤、趙婕妤[2]。皇帝的家事實際上是國事，這一連串的恩怨情仇埋下了日后的驚天事變。

劉據(jù)幼時非常讓漢武帝喜歡，但長大后，性格溫和寬大，漢武帝嫌他才華不夠出眾，性格不像自己，而寵愛其他幾個兒子。皇后衛(wèi)子夫與劉據(jù)感覺到漢武帝的寵愛衰減，心中不安。漢武帝察覺后，特地告訴太子的舅舅大將軍衛(wèi)青：“漢家庶事草創(chuàng)，加四夷侵陵中國，朕不變更制度，后世無法;不出師征伐，天下不安;為此者不得不勞民。若后世又如朕所為，是襲亡秦之跡也。太子敦重好靜，必能安天下，不使朕憂。欲求守文之主，安有賢于太子者乎！聞皇后與太子有不安之意，豈有之邪？可以意曉之。”衛(wèi)青頓首謝恩，衛(wèi)子夫聽說也脫簪請罪。太子劉據(jù)經(jīng)常勸諫漢武帝不要頻繁證伐四夷，漢武帝笑答：“我做完這些辛苦差事，將一個太平天下留給你，難道不好嗎？”[3]

漢武帝不愧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與戰(zhàn)略家，他清楚地明白自己一生的使命，征伐四夷，開疆拓土，創(chuàng)立制度，建立一個真正的大一統(tǒng)帝國以垂范后世。中國綿延兩千多年的大一統(tǒng)格局首創(chuàng)者雖然是秦始皇，但秦朝只是短暫統(tǒng)一即分崩離析，這充分證明秦朝的制度在當時并不能維系統(tǒng)一的帝國。漢朝雖然在表面上沿襲了秦朝的制度，但本質(zhì)的制度已經(jīng)改變，漢朝并沒有沿襲秦朝的郡縣制，而是采用直屬中央的郡縣與諸侯分封并行的制度，且版圖遠小于秦朝。直到漢武帝對外征伐四夷，開疆拓土，遠超出了秦朝版圖;對內(nèi)實行推恩令等一系列政策將諸侯國變成了實質(zhì)上的郡縣，這才最終完成了從先秦分封制到統(tǒng)一帝國的轉(zhuǎn)變，從此奠定了中國長達兩千多年大一統(tǒng)帝國的政治格局;中國兩千多年帝制時代的核心版圖也由此奠定。

漢武帝的歷史地位足以與秦始皇并列，是中國文明的重要開創(chuàng)者與奠基者，對歷史的影響是極為深遠的。漢武帝的偉大在于他非常清楚自己的使命、責任以及局限，他的擴張政策不可能一直持續(xù)，一定要有所改變，否則就會成為秦朝第二，本性仁厚太子正是改弦更張，維持漢朝天下長治久安的合格人選，但不幸的是，后來的事件使得這一改變只能由他自己執(zhí)行。當然，正如一枚硬幣必然有其兩面，漢武帝的雄才大略、英明果斷、宏圖偉業(yè)的另一面是他的好大喜功、簡單粗暴、驕奢淫逸，這給他同時代的大臣、百姓甚至自己的親人都帶來了深重的災難，其中就包括了他一度深愛的皇后衛(wèi)子夫與長子劉據(jù)。

漢武帝離開京城出巡時，經(jīng)常將國事交付太子劉據(jù)處理，并且對處理結(jié)果沒有異議。但畢竟父子倆的執(zhí)政理念不同，父親用法嚴酷，喜歡任用酷吏，太子寬厚，經(jīng)常平反冤獄，雖然得民心，但酷吏們都很不高興。皇后衛(wèi)子夫經(jīng)常勸戒兒子要考慮父親的意思，不要自作主張，但漢武帝聽說后，卻肯定太子的行為，因為只有這樣，太子才能逐漸樹立自己的威信，便于他繼位后實行寬仁政治，這是漢武帝的精心布局。但此時朝廷大臣分成了兩派，一派依附支持太子，而酷吏一派則想方設法詆毀太子。舅舅大將軍衛(wèi)青去世后，太子失去了奧援，竟然有大臣們想構(gòu)陷太子。晚年的漢武帝一心想長生不死，同時又特別擔心被人謀害，自我封閉，深居簡出，與兒子們關系疏遠，皇后也難得見到他，與太子、大臣的聯(lián)系只通過江充之流地位低下但大權在握的寵臣進行，終日在他身邊的宦官蘇文、常融、王弼趁機詆毀、誣陷太子，雖然未獲成功，但太子的處境已經(jīng)開始微妙。

機會終于來了。當時有許多巫婆、神漢齊集京城裝神弄鬼，巫婆們經(jīng)常出入后宮，教唆宮女在屋內(nèi)埋木人祭祀。宮女們因爭風吃醋互相揭發(fā)、誣告對方以妖術詛咒漢武帝，漢武帝大怒，誅殺宮女并牽連的大臣達數(shù)百人。征和二年(公元前91年)，此時漢武帝年過六旬，垂垂老矣，身體江河日下，又經(jīng)常疑神疑鬼，曾在白天睡覺夢到眾多木人持杖攻擊他，醒來后身體覺得不舒服，又變得很健忘，親信江充曾得罪過太子，怕他繼位后誅殺自己，因此趁機進讒言，說漢武帝的身體是由于巫蠱所致。

就在此前不久，皇后衛(wèi)子夫的女兒諸邑公主、陽石公主、衛(wèi)青兒子長平侯衛(wèi)伉、丞相公孫賀全家都因巫蠱被漢武帝誅殺，因此誣陷太子用巫蠱詛咒漢武帝足以致太子于死地。漢武帝下令追查巫蠱，民眾相互誣告巫蠱，官吏就判決他們屬大逆不道;從京師、三輔連帶郡國，因巫蠱案被處死的有數(shù)萬人。

年老多疑的漢武帝又懷疑自己的左右都對他施了巫蠱，江充就說皇宮有蠱氣，如果不清除，皇帝身體就不會康復。漢武帝命令江充入宮掘地搜蠱，甚至將御座毀壞，掘地求蠱，皇后、太子宮全部被掘，甚至連放床的地方也沒有。江充揚言在太子宮中獲得很多木人，并發(fā)現(xiàn)了有不當言論的帛書，要報告皇帝。太子害怕，少傅(太子的師傅)石德認為漢武帝被奸臣包圍在甘泉宮，不知生死，要吸取秦朝扶蘇的教訓，勸太子矯詔持節(jié)逮捕江充等人。太子一開始想去甘泉宮面見父親辯解，但被江充逼迫，只好搶先下手逮捕并殺了他。

太子一不做二不休，分發(fā)武庫的兵器，動員長樂宮衛(wèi)士保衛(wèi)長安。曾經(jīng)陷害過太子的宦官蘇文逃到甘泉宮稱太子造反，但漢武帝并不相信，派遣使者去召太子來見，但使者不敢去見太子，偽稱太子確實造反，自己僥幸才逃回。漢武帝此時開始真的相信太子造反，于是命令丞相劉屈氂發(fā)兵鎮(zhèn)壓。太子則宣稱皇帝在甘泉宮養(yǎng)病，被奸臣挾持作亂。漢武帝親自趕到長安城西的建章宮，命令動員三輔軍隊由丞相率領攻打長安，兩軍激戰(zhàn)五天，戰(zhàn)死達數(shù)萬人，最終太子兵敗逃跑。漢武帝命令收回皇后的璽綏，表示要廢除皇后，衛(wèi)子夫為此自殺，衛(wèi)氏家族也全部被誅殺;跟隨太子起兵者全部被族誅。

漢武帝狂怒不已，群臣惶惶不可終日，也不知如何勸解，此時壺關(今山西壺關)三老令狐茂上書認為太子被江充陷害，起兵只是為了自保，并無反意。漢武帝閱后有所感悟，但仍然沒有公開下令赦免太子[4]。不久，逃亡到湖縣(今河南靈寶)的太子劉據(jù)與他的兩個兒子被當?shù)毓倮舭l(fā)現(xiàn)圍捕，太子上吊自殺，他的兩個兒子也在格斗中被殺。漢武帝聞訊悲痛，張富昌、李壽兩人當時曾試圖將太子抱下解救，因此被雙雙封侯[5]。

第二年，逐漸查明巫蠱案中許多人被誣告，漢武帝意識到太子確實是被陷害。此時高寢郎(劉邦高廟的守衛(wèi)官)田千秋上書為太子鳴冤：“子弄父兵，罪當笞。天子之子過誤殺人，當何罪哉！臣嘗夢一白頭翁教臣言。”漢武帝聞言徹底悔悟，于是召見田千秋：“父子之間，人所難言也，公獨明其不然。此高廟神靈使公教我，公當遂為吾輔佐。”立即任命田千秋為大鴻臚(即原來的大行令)，而族滅江充家，焚死宦官蘇文，在圍捕中傷害太子的人已經(jīng)是北地太守，也被族誅。此前因與貳師將軍李廣利謀立其外甥昌邑王劉髆為太子，率軍攻打太子的丞相劉屈氂已經(jīng)被腰斬于東市，李廣利全家也被逮捕。

在漠北，率軍遠征奴的李廣利聞訊方寸大亂，進退失據(jù)，被匈奴擊敗，七萬大軍全軍覆沒，李廣利于是投降匈奴，這是漢朝對匈奴作戰(zhàn)以來遭受的最慘重的失敗，李廣利全家因此被族誅，本人后來也被匈奴所殺。一場人倫慘劇由此上升為國家的慘劇。漢武帝痛惜太子無辜而死，于是建思子宮，并于湖縣建歸來望思臺以思念太子。一場巫蠱之禍的慘劇至此方告落幕，參演的雙方均以最悲慘的結(jié)局收場。

人治時代，國家領袖不由民眾選舉產(chǎn)生，而是由上一任領袖挑選，當血緣關系成為決定人選的首要條件時，它可以用親情和信任保證繼承的順利、平滑，能將權力繼承的糾紛和風險降到最低。這就是為什么古今中外的人治國家都不約而同采取血緣繼承的原因，因為它是人治社會最合理的繼承制度。雖然中國歷史上有禪讓的傳說，即只以才能而選擇沒有血緣關系的能人繼承，但歷史的真相更可能如《竹書紀年》記載的“舜囚堯”，而不是后世修飾的溫情脈脈的禪讓。即便是親情，也無法防止權力繼承中的爾虞我詐，甚至拔刀相向，父子、兄弟為了皇位相殘的事件，史不絕書。英明如漢武帝竟也不能避免這一人倫慘劇，足以證明人治父子相傳的制度也不可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