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宮 見證世界上規模最為浩大拆遷工程

公元904年，唐昭宗天復四年，唐王朝的都城長安開始了一場當時世界上規模最為浩大，造價也最為昂貴的拆遷工程。經歷了僖宗、昭宗時代三次兵燹尚余一抹盛唐輝煌的宮殿群，那些雕梁畫棟，那些廊腰縵回，全部都被粗暴地拆除。當支撐過一個偉大王朝的榮耀和驕傲的巨大木料被投入渭河，運往洛陽時，唐王朝的背影在紛紛倒塌的宮殿、官舍、民居的悲鳴聲中逐漸消失。長安的繁華不復存在，而作為唐王朝的象征，曾有著“九天閶闔開宮殿，萬國衣冠拜冕旒”巍峨氣勢的大明宮最終淪落為“豈知萬頃繁華地，強半今為瓦礫堆”。

這場帝國拆遷工程的總指揮名叫朱溫，原是唐末黃巢農民起義軍中的一員猛將，后降唐，幫助唐王朝鎮壓農民起義。然而，唐朝末年，各地割據勢力相互混戰、吞并，統治集團中士大夫與宦官的斗爭你死我活。已被唐王朝賜名為朱全忠的朱溫趁亂而起，效法東漢末年的曹操挾天子以令各藩鎮。他拆毀長安城和曾經如太陽般照耀著整個唐王朝的大明宮，脅迫唐昭宗遷都洛陽，最后索性殺了唐昭宗，立其子李柷為帝。公元907年，李柷將帝位“禪讓”給朱溫。朱溫改國號梁，從此，中國歷史進入五代十國五十三年戰亂不息，殺戮不止的動蕩時代。

今天，站在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正南面，可以看到原樣復建的丹鳳門。大明宮正大門丹鳳門作為“盛唐第一門”，東西長達兩百米，鳳門五開，十扇開閉。走進丹鳳門，穿過縱深630米的廣場之后，便是大明宮的正殿含元殿。曾經，那些線條流麗的鴟尾，那些高聳如云的闕樓，那氣勢磅礴的殿堂都作煙塵。如今，在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我們還能看到含元殿的三層夯土高臺。據說，在一千多年前的盛唐，筑于這些高臺之上的殿基離地足有15米。“北據高崗，南望爽塏。終南如指掌，坊市俯而可窺”。站在含元殿向南眺望，整個長安城盡收眼底。

這個時候的中國，皇權如日中天，王朝的統治者用最有效的政治手段將整個國家的權力、財富通通集中到自己的手中。這些財富足以讓他為自己修建一座體量是今天北京故宮4.5倍的世界上最輝煌壯麗的宮殿群——大明宮。當然，這些財富也足以讓大唐王朝開創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燦爛的時代。

如日之升，則曰大明。據說這就是大明宮名字的由來。然而，日升之后必然是日落。一個帝國的轉身，一個王朝的沒落來得如此突然，仿佛昨天還在詠嘆：“千官望長安，萬國拜含元”，今天就開始悲吟：“塞雁已侵池篽宿，宮鴉猶戀女墻啼”。安史之亂，一個小小的藩鎮節度使，讓華麗而高傲的唐王朝瞬間蛻變成腐朽虛弱……

可惜的是，唐絕非特例。中國的歷史就如同一個怪圈，不斷在王朝的興衰中從終點又到起點，循環往復，幾乎沒有進步。你很難想象，一個民族兩千多年前的秦漢可以用強弓硬弩、鐵甲騎兵征服大漠、西域;兩千多年后的滿清，卻仍用同一副鎧甲，同一支弓弩去面對歐洲人的火炮洋槍。

然而，很多人，甚至越來越多的人都開始沉湎于昔日的輝煌中。他們緬懷“明犯強漢者，雖遠必誅”的武功軍威;贊美秦之阿房，漢之未央，唐之大明。有的人甚至在歌頌秦的暴戾，因為他成功地抹殺了每一個個體，將整個國家打造成一部戰無不勝的戰爭機器。他們也開始歌頌隋的荒淫，因為他修筑的大運河帶來了數不清的財富。

“千秋萬古功名骨，化作咸陽原上塵。”無論漢唐還是秦隋，終究逃不脫歷史宿命。帝王將相，權力更迭，不過是一出出成王敗寇的歷史荒誕劇，帶給民間社會的卻是無休止的苦難。在苦難中，中國人窮盡了一切生存的技能，演化成這個世界上最勤勞馴順的民族。兩千年的努力勞作，我們確曾一次又一次地創造過巨大的輝煌的令世界震驚的社會財富，比如令項羽見之即焚的阿房宮，比如蕭何口中“非令壯麗，無以重威”的未央宮，比如消耗了十五個州的賦稅收入的大明宮……可這些財富從來沒有積累過，每一次改朝換代就是一次血拆，前代的心血、財富、榮光必須被后來者打倒、砸碎、徹底毀滅。

1793年，即乾隆五十八年，正值“康乾盛世”，英國第一個訪華使團來到了中國。這時的英國人對我們這個神秘的東方大國充滿了好奇，他們以為，中國就是馬可.波羅游記中描繪的那個遍地黃金的富足優裕的國度。從元到清，這個國度所積累的社會財富一定是驚人的。然而，使團此行徹底改變了西方人對中國的看法。因為，他們看到的中國是一個饑餓、貧窮、骯臟，民眾生如螻蟻的落后、閉塞的國度。這就是中國的現實，無論冊冊籍籍的史書洋洋灑灑書寫了多少帝王將相的豐功偉績，卻涂抹不了從秦到清，不時出現的三個字：“人相食”。

站在統治者的角度，他們確信自己創造了一個又一個一家一姓的輝煌盛世;站在普通民眾的角度，兩千年來他們一直在艱難求生尚不可得;而站在那些曾是一個王朝巨大財富象征的宮殿苑囿的角度……大明宮十余米高的夯土殿基仍在龍首原上閑看歲月流光，它會告訴你，它所見證的不過是我們這個民族千年血拆史。

項羽燒掉阿房宮的那把火，換一個點火者，也燒掉了漢王朝帝祚永續、千秋萬代長樂未央的迷夢，燒掉了盛唐所有的驕傲和榮光。但項羽敗給了劉邦;綠林、赤眉終被鎮壓;反復小人朱溫能將大明宮搬得一梁一柱都不剩，用大唐的柱石奠基自己的皇權，卻被親生兒子屠殺……

我們是一個從來都不會妥協，不懂得協商共贏的民族，倒是特別擅長打爛砸碎舊世界，用鮮血渲染新世界。新政權一定要誕生在舊政權的廢墟上，勝利者的快感則建立在掃蕩一切屬于舊世界的符號上。然而，我們在過去世界的殘磚廢瓦上建立起來的，真的就是我們夢想中的美麗新世界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