韓愈有篇很有名的文章《原道》，談到了道統問題。所謂道統，就是“道”的傳播譜系。按我的理解，文化譜系是個錯綜復雜的網絡迷宮。但在韓愈嘴里，它卻有點像丐幫的打狗棒。幫主把這個東西代代相傳，傳到誰手里誰就是正統所在。韓愈說，堯把這個東西傳給了舜，舜又傳給了禹，禹穿越了四百多年的時空，把它傳給了湯。湯又傳給了周文王。接著是周武王、周公旦、孔子。后來孔子傳給了孟子，結果孟子沒看好，這個打狗棒在江湖上神秘失蹤了。

在文章里，韓愈東拉西扯了一陣，話里話外的意思好像是說，這個打狗棒最近又重現江湖，落到自己手里。

儒家的打狗棒到底下落如何，且不去管它。我感興趣的是它的源頭：“堯以是傳之舜，舜以是傳之禹，禹以是傳之湯”。堯舜禹湯，這四個字大家一定熟悉。連流氓韋小寶都知道：碰到康熙不歡喜的時候，恭維他是“鳥生魚湯”，康熙就會龍顏大悅。

其實，堯舜禹湯并不是一碼事。前三位是腳前腳后，商湯則要晚好幾百年。堯舜禹是中國歷史上非常重要的三個人物。韓愈說他們是最早的三位圣人，道統的源頭。從歷史學的觀點看，他們是不是道統源頭，這個要另說，但他們肯定是夏王朝的源頭。

可惜，關于他們的資料不是特別靠譜。比如，最早提到堯舜的，是《論語》和《尚書》，比當事人晚一千多年。禹的資料要稍微好些，但也讓人不大放心。可是眼下也沒別的材料，我們只能小心著甄別使用。

首先看看圣人NO1：堯。

堯這個人很奇怪。書上只要一提他，就是諛詞潮涌。史記說他“其仁如天，其知如神。就之如日，望之如云。”《堯典》說他：“聰明文思，光宅天下”。孔子說他：“堯真是偉大啊！他的好處老百姓都不知道怎么稱贊才好！”可這位偉大的堯到底干了什么？堯似乎制定了一部歷法。除此之外，他的業績就很模糊了。

就像記者描寫一個運動員，光說他如何“靈如燕，敏如鹿，來似飛豹，去同飆風”。你要是追問跑步成績到底如何，記者回答：“他真是偉大啊！他的速度觀眾都不知道怎么稱贊才好！”——這就讓人有點迷惑了嘛。

小孩子的歷史教科書上說：堯舜禹的禪讓反映了當時的“部落民主制”。這個是錯誤的。在堯的時代，“民主制”早就不存在了。所有的記載都說：堯的“天子”是繼承來的。所謂天子，翻譯成現代語言，其實就是一個大部落聯盟的共主。堯這個家族已經連續好幾代當“天子”了，父死子繼，兄死弟及。哪來的民主制？

那么，問題就出來了。為什么到堯這一代，忽然開始了禪讓？

我們可以這樣解釋說：堯體悟到了“天下當讓賢者統治”的道理，因此禪讓天下，政治自殺。這個可能性不能說沒有，但微乎其微。堯的家族已經心安理得當了幾代“天子”，沒有外力驅使，堯憑什么要自我終結？他又如何向先人交代？

歷史上這樣的事有沒有？有。比如漢哀帝就打算把皇位禪讓給大司馬董賢。可那是因為愛情。漢哀帝是個同性戀，而董賢是美男。他們倆是兩口子。

既然人家漢哀帝是為了愛情，那堯又是圖個什么呢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