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國人習慣于把權謀看成智慧，所以古往今來，會玩權謀的人，都是大家的景仰對象。擱在秦漢之交，張良、陳平算是代表。劉邦能奪取天下，多虧了他們的各樣陰損招數。他們雖然獲得了成功，但在我眼里，一文不值。我認為的智慧，無關于陰謀，下面就舉一個例子。

周勃、灌嬰是漢代開國功臣，最早跟隨劉邦起家，作戰勇猛。戰爭時代，胳膊有兩把力氣的人，一般都看不起文弱的家伙。事實也確實如此，比如他們一直和陳平關系不好，后來和賈誼關系也不好。因為覺得自己親冒矢石，辛辛苦苦地打天下，好不容易才掙來一點爵位和官秩，而陳平這種人躲在后方，無生命之憂，動動嘴皮就能當大官，太不服氣。當然，在另外一些人看來，像周勃、灌嬰這樣只會打打殺殺的大老粗，毫無智慧，沒有什么價值，遠比不上那些運籌帷幄的陰謀家。但我認為他們只是缺乏權謀罷了。真正的智慧，他們偶爾還是有的。比如在竇廣國的事情上，他們表現得就很不錯。

竇廣國，字少君，出身貧苦，是漢景帝母親竇太后的弟弟，觀津(今河北武邑)人。他自小就和姐姐竇姬生離死別(姐姐被官府擄掠到宮中，且輸送到代國)。他四五歲的時候被人拐賣，就不斷上舊貨市場，連續轉手十多家，最后落到宜陽一個買家手里。到了十多歲，被主人趕去山中燒炭。有一天晚上，他和一百多個同樣命苦的人躺在堤岸下睡覺，堤岸突然崩塌，除他之外，所有人都被活埋。驚懼之余，他給自己占了一卜，卦象顯示自己命好，不多久就可封侯，頗覺詫異。旋即他跟著主人來到長安，聽說朝廷立了新皇后，姓竇，老家在觀津，懷疑可能就是自己的姐姐，于是壯著膽子上書認親。

新皇后的確是當年的竇姬，當年命苦，離鄉背井給代王劉恒當妾，哪知一不小心生了漢景帝，就此發達了，還封了皇后。因為想念家鄉親人，特意張榜搜尋。一聽弟弟前來認親，喜出望外，但不敢自專，馬上報告老公漢文帝劉恒。

劉恒夫婦立刻召見竇少君，查驗證據。竇少君娓娓敘述自己的出身籍貫和遭遇，供出兩個最關鍵的證據，其中一個是腦門上的傷疤。原來他年少時和姐姐一起爬樹采桑，不小心從樹上摔下，額頭碰破，落下疤痕。還有一個就是當年和姐姐臨別時的記憶，非親身經歷者，敘述不到這么詳細。

他說：“姐姐當年被呂太后遣送到代國去的時候，曾經和我在傳舍(官辦旅店)訣別，還向人討了一點熱水為我洗頭，又討了一點飯食讓我果腹，才戀戀不舍地和我揮手作別。”頭上疤痕和這個訣別細節當即令竇皇后淚如雨下，竇廣國也嚎啕大哭。就這樣，不久前還伐薪燒炭的農民工竇少君轉眼間就成了人上人，但這件事情引起了周勃和灌嬰的嚴重憂慮。

他們憂慮什么呢？很簡單，是憂慮自身的安危。他們說：“吾屬不死，命乃且懸此兩人(包括竇廣國的哥哥竇長君)。兩人所出微，不可不為擇師傅賓客，又復效呂氏大事也。”

這句話很樸實，很真誠，沒有抬到家國社稷的高度，沒有說為了大漢王朝，為了社稷，而僅僅老實地說為了自己身家性命。因為他們剛剛經歷過呂后專權，費盡辛苦才把呂氏家族除掉，保住了自己的性命。他們的話貌似不夠崇高，但實際上這種不崇高的思維，不但能挽救自己，還能挽救人們口中常說的宏大名詞——國家社稷。如果人人都這樣為自己考慮問題，我想天下很快會達到清明之治。

現在的中國人大多愚昧，碰到這種事，第一反應就是這種人很自私，沒有想到國家社稷，不崇高，其實是不懂得自私的真諦。人類從猿人進化到能建立一定的組織制度，無不靠自私和相互妥協。他們深知像動物一樣互相攻劫，大家都居無寧日，所以有強力者，在原則上還得給弱者一點好處，不能無限地凌辱，這樣才能保住自己的利益。

周勃和灌嬰，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，馬上采取了行動，預備從源頭上堵截這種行為。

他們采取了什么行動？當然不可能把竇廣國殺掉，沒這個能力;也不是趁早套近乎，拉關系，這樣太低級。把自己綁在權力的毒瘤上，將來有可能與它共滅。最好的選擇是，不讓這顆權力的毒瘤生長。他們采取的行動，我覺得很牛，如果真是這兩個大老粗自己想出來的，我覺得算是很有智慧。

他們給竇廣國和他的哥哥竇長君找了一些飽學的老師，和有節行的君子，教竇氏兄弟做人的道理和恭謹的禮儀。這有用嗎？我們可以斷言，在涉及巨大利益沖突的情況下，那些受過善良和高尚道德情操教育的人未必不作惡，但其人群比例肯定比未受過這種教育的人低，否則在這世界上，教育就沒有任何意義了。因為，良好的道德準則和社會風俗，已經蘊含了相互妥協的原則，它絕非空洞說教。它如果為全社會所遵守，而不是由一方對另一方的強迫，這種道德準則是有價值和生命力的。人之異于禽獸，正是這種教育改變了人類自身。在很大程度上，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，人類行為都受著自己所受教育的驅使。周勃和灌嬰的做法結出了什么果實？古書上說：“竇長君、少君由此為退讓君子，不敢以尊貴驕人。”他們可以說是成功了。

很多時候，有大智慧的人，為自身的利益所做的事，往往能同時達到有利于國家百姓的目的。因為那必定暗合對雙方有利的道德準則。竇廣國兄弟身為外戚，貴寵之極，如果他們的品行有虧，稍微一動，就能引起腥風血雨，不知多少人要為之陪葬。而一旦他們懂得了這種行為對雙方都沒有好處，這種事就不會發生。朝臣外戚和平共處，百姓也不用承擔動亂的風險。所以周勃、灌嬰雖然出發點是為自己考慮，做法卻充滿了大智慧。而那些搞權謀的人，我認為都只有小智慧，甚至可以說僅僅是狡獪。這種人很可能在文帝和竇皇后在世時，對竇氏兄弟曲意逢迎，一旦文帝和竇皇后死去，就要通過陰謀詭計將他們消滅。就算最終勝利，也會殺人盈野，付出沉重代價。

但在權謀斗爭中，誰又能保證自己永遠是贏家呢？你這樣對待別人，別人也會這樣對待你。后世的無數人正因為拋棄了良好的道德準則，才對善使權謀者充滿崇敬。不管會產生多少冤魂，也不管這種勝利帶來的可怕后果，此乃這個民族最悲哀的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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